聞天祥影評-- 非常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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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這個再尋常不過的題目，曾在西班牙大師阿莫多瓦（Pedro Almodovar）的【我的母親】（Todo sobre mi madre）被擴張到淋漓盡致的地步，並成功將他的國際聲望重新帶回高峰；韓國導演奉俊昊的新作【非常母親】（Mother）表面上緊抓著傳統東方女性為子犧牲的老梗，卻也帶領觀眾跳入一個宛如漩渦的謎團，也是精彩非常。

最簡單往往也最難。奉俊昊則懂得從最「理所當然」製造出「意想不到」的結局。就像【非常母親】的片頭，只見一個穿戴整齊的歐巴桑在林中停下腳步、望著遠方，突然之間舉起雙手、搖擺起她的身子——是歡樂？也不像慶典？但那面無表情的臉孔卻讓人有種情境錯亂而不禁胡思亂想的感覺。果然接下來換個空間，特寫她用裁刀切藥草的鏡頭，刀起刀落，直讓人擔心稍一閃神就會出現少根指頭或血漿四濺的畫面。

亦即奉俊昊奉行的，依然是韓國電影這幾年在海外影展最吃得開的「猛藥哲學」，總能「語不驚人誓不休」地從尋常人際裡挖掘出變態因子，然後經營一個完整、緊湊、驚奇連連的結構。但說得容易，做起來一點也不輕鬆，但奉俊昊卻用幾個簡單的人物，就串起了引人入勝的故事。

片中的母親（金惠子）含辛茹苦靠著幾帖草藥秘方，撫養智能不如常人的獨生子（元斌）。她常要擔心兒子被欺負或惹是生非，尤其他又特黏一個屌而啷噹的混混（晉久）；不過晚上睡覺，這個已成年的兒子卻還跟老媽睡在一起。這樣的三角關係其實非常曖昧，也讓選角的用意更添趣味。偶像元斌雖然頂著一個像妹妹頭的髮型，還是掩不住他俊秀帥氣的臉型；而被他當作大哥跟隨的男配角晉久，則被刻意強化其陽剛魅力，片中甚至出現飾演元斌母親的金惠子無意間目睹晉久把妹與做愛的場面。而母子之間的親密，除了傳統上相依為命的意義，又不免引人遐思。從男男到母子，即使實際上沒任何事情發生，意象與心理上，卻早已暗潮洶湧。

有事或沒有，做了或沒做？不只是牽動觀眾想像力的釣餌，也是本片後來更精彩的關鍵。當一具中學女生的屍體被發現後，所有證據都導向元斌飾演的弱智男是嫌疑犯，而他不擅表白的障礙加上警方稍嫌草率的辦案態度，逼著可憐母親不得不自力救濟，尤其當無良律師也束手無策時，她甚至自己當起了福爾摩斯。在這裡我們可以發現近年優秀韓片勤於攪盡腦汁讓類型橋段再升級的成績，從朴贊郁的【原罪犯】、羅宏鎮的【追擊者】到奉俊昊的【非常母親】，不僅在犯罪素材的運用上別出心裁，節奏與場面調度的操控也極具水準，而且他們都有令人倒抽一口氣的層疊高潮。

母愛的偉大，讓毫不起眼的弱小女子化身成義無反顧的犧牲犯難者，已不稀奇；但如果被掌握而成為邪惡的助長或湮滅者，就不尋常。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的恐怖經典【失嬰記】（Rosemary's Baby,1968）勝在最後峰迴路轉，把原本無助的受害者無法抗拒母愛本能的天性，轉化成協助撒旦的力量，而賦予親情近乎黑暗的道德複雜性。【非常母親】則早早展開類似佈局，面對這個悲情媽媽的處境，我們從同情、擔心，逐步轉為瞠目結舌，因為觀眾不僅跟隨她目睹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一面，更直接見證了她在愈陷愈深後的終極舉動。然而，最後如果觀眾還跟她同時領悟到事實真相的話（去年在坎城的時候真的有片商朋友說他沒看出最後這個謎底，而我卻覺得鋪陳得已夠明顯），那才真正嚇人。原來母親對兒子的無微不至，是愛、也是贖罪，更是掩藏某些記憶的障眼法。而那些藥草，都不是裝飾故事背景的謀生工具而已。同樣的，弱智兒子那對純淨大眼下宛若深潭的祕密，也是教人害怕的。

所以，真的是母愛衝破一切嗎？或者，當它如火山噴湧而出時，也將同時融化那些原本被掩蓋好的事物？奉俊昊自2003年以【殺人回憶】（Memories of Murder）一鳴驚人，2006年再以【駭人怪物】（The Host）刷新韓國票房紀錄，就迅速站穩了新世紀韓國電影接班人的腳步。【非常母親】把老生常談化為出其不意，險中求勝，既展現了他的大膽自信，也證明他的崛起並非曇花一現。而精湛的演員組合，除了元斌、晉久這兩號型男各具魅力的演出外，飾演老媽子的金惠子那充滿氣力的表演，在感人的基礎之上，帶給我們和影片一樣多的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