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 2006年拍的皇家夜總會是是拍初出道的 007的成年禮, 不過看到第二集, 我才知道這個成年禮還沒結束. 皇家夜總會只是讓初次出任務充滿陽光的 007起了第一次震撼, 於是養成了第二集相當不同的出任務風格. 不過, 第二集從頭到尾 007還是有很漸進的轉變.

這集導演Marc Forster 的過去作品向來較富有人文主義色彩, 這樣的人可以拍 007嗎? 當然可以, 而且會拍出很特別的味道來. 就好像Alfonso Cuaron也可以把大家以為只有小朋友在看的童趣哈利波特給拍得帶有深深愁緒, 清楚建構起哈利波特某個學期的心路歷程. 這一集 007量子危機也給我這個感覺, 它不是一部強調完整劇情的諜報片或冒險片, 也不是強調精彩動作場面與華麗特效的動作大片 (當然這兩點也都做得很不錯) , 而是老實地延續著第一集, 繼續用心刻劃新進探員龐德的成長歷程.

值得嘉許的是, 刻劃這個歷程不是用說的, 而是用一系列的事件. 導演讓慢慢讓龐德去經歷這些事件, 而我們可以從龐德面對事情的作為與態度看見他的漸進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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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 沙漠與公路電影

我們知道每集 007都有主題, 會成為片頭主題曲 MV的重要元素, 譬如過去幾集有後冷戰、媒體、石油、賭局等等, 這集則是沙漠. 沙漠這個元素其實和大壞蛋陰謀的真正內容沒有非常直接的關係 (不論是水資源還是石油) , 但沙漠的意象被大量運用在全片中了, 包括片頭 MV, 各種宣傳劇照, 包括全片最鮮明的一張海報: 龐德與卡蜜兒兩人衣衫襤褸地在沙漠中一臉絕望地走著.

也許這張海報就代表了全片的主題: 兩個心死之人的復仇之旅, 他們的心已受創如破爛衣衫與滿面污血, 但他們仍靠著一股意志挺起看似堅定的身軀慢慢往前走. 有沙漠的意象, 讓這部片拍得很像美國與澳洲的公路電影. 公路電影的特質就是: 主角孤獨, 沒有可停船的定點而一直在飄泊,而就在這飄泊的歷程中所見的許多預期中或預期外的事, 逐漸改變了他的視野, 建構了他的人格.

這集花了很多精神在一個鏡頭上: 龐德一個人開著車, 面容冷酷不帶感情, 很孤獨, 很破敗, 包括面容充滿汗與灰、西裝浸染大片血漬、車子被打到遍體鱗傷, 但他還是硬撐著. 一方面硬撐著這些行頭, 一方面在第一集的絕望、憤怒與悲傷中硬撐著走下去, 同時他也在硬撐著告訴自己: 我在執行任務, 不是報私仇. 當一個人需要這樣提醒自己還特別向老闆強調時, 通常表示: 他真的還在報私仇.

(仔細聽這集的配樂, 在開車從一地到下一地的段落, 不論是在夜間公路、在無垠沙漠, 都有很細微的處理, 旋律表達的並不是傳統諜報動作片的懸疑或復仇決心等等, 而是較柔性地帶有憂傷與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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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ase 1
Siena- Port au Prince- Bregenz: 精準的殺手龐德

從出任務的風格就可以看出不同. 皇家夜總會中的龐德是初生之犢, 充滿自信, 很生猛, 帶點桀奧不馴也有點強虜灰飛湮滅的輕鬆與幽默; 從量子危機的西恩那開始, 龐德變成一直板著一張臉, 遇到什麼困難都不動聲色也毫無畏懼, 再強的對手也是拼命追到精準斃命毫不眨眼. 這已有點像個冰冷的殺人機器了, 不過在被騙又失去Vesper之後, 這種出任務風格似乎能表達一種心境: 龐德心理很徬徨, 又愛又恨, 想報私仇卻也努力想找回他專業特務的特質 (不可以再感情用事被騙) , 不能再信任任何人.

這裡的龐德表現瘋狂, 但是非常專業; 他會動不動就殺死該留活口盤問的人, 不過絕對會循其他線索找到下個人; 他會意氣用事地在歌劇院現身於一眾各國大壞蛋眼前, 這似乎已經超越情報員的原則了, 不過他早已拍到一堆照片了 (後台貓道誘敵, 是全片中最令人叫好的一段) , 也準確地把所有追兵解決掉.

這個孤獨冷血又完美專業的龐德, 從到了Talamone找Mathis開始, 出現第一次轉折.

(歌劇院的場景用了普契尼的 , 尤其是後來龐德狠狠殺死一眾追兵時的場景直接消音而用托斯卡殺死秘密警察局長的音樂, 舞台上在殺人劇場邊的廚房也在殺人. 從這樣類似 處理殺人片段就可以看出: 這集導演想要呈現的並不是出任務本身, 而是藉由這些任務呈現龐德復仇之旅的命運. 托斯卡與龐德有非常相似的命運, 文末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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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ase 2
Talamone-Bolivia: 感情潰堤的龐德

初到玻利維亞時, 全片突然由冰冷精準絕望的色調, 急轉為傳統 007的異國度假陽光浪漫風 (很肯定色調是有被導演安排過的, 因為連本片前段位於義大利托斯卡那省的西恩那, 這個陽光四射的地方, 都可以特別挑個陰天來拍). 這裡有絮絮叨叨看盡人生百態的Mathis, 有外表拘謹迂腐心底卻也不安於室的OL草莓園小姐 (Strawberry Fields). 龐德在從威尼斯到奧地利的長期連續緊張後, 終於在這裡遇到了可信任的、有趣的、願意挺他的朋友, 終於露出了許久未見的笑容與幽默感. 這個三人組辦事風格就是傳統 007, 出入時尚派對, 在名流仕紳的機鋒對話間執行任務, 這短暫地讓龐德鬆了下來, 也短暫地讓我們觀眾回味一下輕鬆的皮爾斯布洛司南版 007風格.

Talamone往玻利維亞的飛機上, 連續六杯調酒後龐德終於短暫露出了他壓抑已久的情緒, 我們終於知道冷血復仇機器龐德其實只是在偽裝, 他仍然徬徨, 他仍然不知道該信任什麼或是能不能信任任何人與事情, 反而是這個善惡不明的老油條Mathis以及只初次見面的草莓園能讓他有個依靠. 這裡是龐德從中心退到邊緣的替代空間, 他在這裡初次嘗試被吊銷執照後仍能以另類手段存活的方法, 不論在工作上或是感情上. (這可能就是22集007電影中龐德多次無照執行任務的濫觴)

可惜, 龐德直到目前為止都還是個孤鳥. 身邊有朋友是一回事, 他卻仍然只當他們是身邊的過客, 他的行動還是以獨來獨往為主: 草莓園只不過可以提供一個女伴帶去參加派對, Mathis可以提供護照信用卡和當地線人. 朋友們似乎還是功能性的角色居多, 因為龐德心裡仍然只是在進行他一個人孤獨的復仇之旅 (當然也還混著對執行任務的堅持).

第二次見到女主角卡蜜兒, 龐德似乎開始注意起了身邊的人. 這是他第二次拔刀相助救卡蜜兒, 不過第一次在太子港似乎只是舉手之勞, 救完美女把她在旅館隨手扔了就走; 第二次在派對中才真正把卡蜜兒救了出來, 並且一起行動. 也許卡蜜兒的孤傲特質激起了龐德的共鳴, 他才第一次在這趟旅程中帶了一個人, 儘管他們倆很少交談 (僅有在飛機上短暫地抬槓一次, 那是龐德在本片中幾乎唯一放鬆的時刻, 是因為談到了Vesper嗎?), 不像跟著草莓園與Mathis時時有歡樂, 但這個counterpart 是龐德唯一可以在對方身上找到自己的一面鏡子, 也是唯一可能了解龐德的朋友.

可惜, 龐德後來才發現, 他有多需要朋友, 卻一直輕忽對待他們. 歡樂的三劍客Mathis和草莓園先後死於非命, 拋下他們不管絕不是專業情報員所當為, 也絕不是朋友所當為. 龐德在22集電影中死過不知道多少同伴, 我們鮮少真正看他在乎過, 在這集中卻給了龐德兩段震驚的內心戲面對夥伴之死. 這裡要大力推崇丹尼爾的演技, 他那張猴臉雖然表情真的不多, 但只是非常細微的變化, 就可以看見他由單純的冷酷突然變成不可置信而懊悔莫名的面色鐵青 (尤其是面色鐵青走向電梯交出武器那一小段).

僅管卡蜜兒初次讓龐德找到了共鳴, 但我想這兩位配角在龐德的心路歷程中也非常重要, 因為有他們, 龐德才懂得多注意卡蜜兒, 把卡蜜兒當成一路同行的夥伴, 要互相照料, 互相了解, 不可離棄. (在22集的 007電影中, 我現在還想不起來龐德是否有過這樣一位戰友, 這似乎是他唯一一次與人一路相依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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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ase 3
回到沙漠 - 看看卡蜜兒怎麼復仇


公路電影的最後一站, 終究還是一望無垠的沙漠.

在進入沙漠時, 龐德與卡蜜兒都已經由孤獨冷血復仇者進化為可以互信互依、有感情、可以有夥伴可以合作的殺手了. 這是一個情報員養成的新里程: 你能執行任務不是因為你像台機器沒有感情, 相反地, 你能有感情, 能夠體察周遭, 能夠與身邊的人事互動, 才是更有彈性更圓融也更能發揮團隊綜效的情報員. (這個「感情」的重點不是面對專業時感情用事, 而是能不能讓自己的感官開通而看見別人, 看見萬物)

然而他們還有一關未能超脫: 那就是報私仇. 當然, 在這趟任務中公事與私仇是可以同時並行的, 這個超脫的重點並不是在提昇情報員的敬業美德, 而是在度過他們自己的心理難關.

仇人近在眼前, 卡蜜兒紮紮實實地體驗了親手報仇的每個細節, 和冷血執行任務完全不同, 報私仇時你的拳腳鬥技與槍法都會亂了套, 再也無法像專業情報員般冷靜, 儘管夠厲害者如卡蜜兒仍能順利殺死敵人, 她的內心卻已經失守, 面對大火只能像個小女孩躲在角落哭泣而無法像個情報員站起來突圍. 卡蜜兒就是龐德的一面鏡子: 大仇未報前你從未平靜, 報完大仇你仍然永遠平靜不下來; 平不平靜是由內而外的, 是自己的修身與超脫, 並不是由外而內靠著實踐某些復仇或任務.

卡蜜兒也並沒有因為以牙還牙而落入煉獄, 她只是報完大仇才赫然發現這對於自我的解脫並沒有什麼幫助, 能夠自我解脫的, 是愛人的能力, 是懂得願意付出情感為身邊的人 (龐德) 解脫; 龐德其實也解脫了, 因為他在沙漠旅館的火焰任務中也找回了愛人與信任的能力, 大仇報了沒並不是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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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ase 4
Kazan: 心無牽掛的情報員 007

龐德的成年禮似乎已經完成, 最新一次任務在俄羅斯卡山. 這次他冷靜地 (相異於在義大利時那種硬撐出的冷靜) 把大壞蛋兼大情敵逮回來了, 沒有一槍宰了他. 龐德對 M說: Vesper真的如你所說的.

Vesper真的如 M所說的什麼呢? 龐德又在Kazan 從情敵家裡多得知了什麼呢? 沒有, 什麼關於Vesper的新訊息都沒有, 完全就只是 M和Mathis一直告訴龐德的「她為了你犧牲」「她很愛你」這種老掉牙的、龐德一直無法聽進去而滿心懷疑的說法. 但經過與Mathis、草莓園的合作後, 以及從卡蜜兒身上學回愛人的能力後, 龐德終於可以充滿信心地面對Vesper, 並且心平氣和地走下去.

唯有心平氣和, 不為愛患得患失也不為仇恨所驅動, 才能開始專業情報員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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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代龐德女郎

再多談談這個令人驚艷的龐德女郎卡蜜兒. 在 22集的007電影中, 強悍女情報員見得多了, 火焰中的復仇女也見得多了, 上一次Vesper成功塑造出一個獨特神祕而令龐德永遠難以掌握的龐德女郎, 這一次仍然能有新意!

卡蜜兒身上看不見傳統的性別分工, 也看不見另一種極端：刻意的女權至上影子. 她是個有故事有信念的女情報員, 但她本事不見得比龐德好, 不會處處想與龐德爭鋒, 大戰時總是要靠龐德救, 不過這完全不改她的獨立人格, 在每個場合她仍然能盡力幫助龐德, 不論是任務還是心理.

卡蜜兒號稱第一個沒和龐德上床的龐德女郎, 我看不只. 一直到他們兩人在火車站前分開時, 還是相敬如賓的. 卡蜜兒向龐德簡短道謝, 龐德非常恭謹地回一句my pleasure . 隨後卡蜜兒的短短兩句, 就是全片裡兩人唯一的告白了, 正因兩人在全片中都保持一臉絕情樣子, 這段精簡告白才令人動容. 隨後衝動下匆匆一吻, 這一吻到底是愛情還是別的, 似乎不那麼重要了.

這也是我很欣賞的一種新型龐德女郎: 她有自主性, 但不誇張地成為教條女性主義樣板; 她有自己的故事, 但她在片中的主要角色是一路見證並型塑龐德的人格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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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五個世紀的共同命運:
歌劇 與龐德

在奧地利 Bregenz出任務, 令人拍案叫絕地計誘各國大壞蛋現形的那場歌劇是普契尼的 . 普契尼自己曾表示: 托斯卡大異於他的歌劇一貫的抒情風格, 而充滿熱情、苦惱和憂鬱. 這兩集的 007也是, 大異於過往 007電影所呈現的浪漫異國風情與精彩冒險故事, 現在的 007電影描述的是龐德的命運與成長; 大異於過往目標清楚氣定神閒毫不猶豫的 007, 這裡的龐德內心充滿掙扎與徬徨, 手上精準出任務的同時心底滿是衝突.

原著取材於16世紀時法國的宗教戰爭, 而歌劇場景設定在19世紀初拿破崙在歐洲擴張時的羅馬. 這時許多改革派人士都期待拿破崙能夠將大革命後的共和與新制度帶到歐洲各個仍在舊時代的角落. 女歌手托斯卡的男友是個畫家, 他暗中支持一位拿破崙在羅馬的部下藏匿起來. (也許 算是19世紀末的諜報片!?)

羅馬秘密警察局長想抓這個拿破崙的部下, 就從善妒的托斯卡身上下手, 同時也想趁這機會順便染指托斯卡. 他首先騙得托斯卡懷疑男友有別的女人, 讓妒火擾亂她的理智; 後來更抓來這位男友在托斯卡面前嚴刑拷打, 逼得不忍心的托斯卡只好招供出這位拿破崙部下的藏身之處.

警察局長像是現代電影中的無良壞蛋一般, 得了情報殺了拿破崙部下後, 還想佔有托斯卡, 於是再度以男友的生命為要脅, 要托斯卡跟了他以換取男友的生命. 堅毅的托斯卡虛與委蛇, 嘴上答應並且跟警察局長協議好了放走男友的詳細流程後, 就在局長簽字時, 托斯卡在敵營中央拿起一把餐刀就鼓起勇氣與怒氣殺了局長 (這就是我們見到的, 龐德大喇喇在敵人面前亮相後, 在餐廳與廚房俐落解決追兵時, 劇院內上演的第二幕結尾: 托斯卡殺人的場景).

007 與托斯卡的命運非常相似. 妒火攻心亂了理智也亂了原則的托斯卡像是龐德, 而為了愛不惜出賣情報犧牲大我的托斯卡又像是Vesper (不論是為了愛壞男友還是愛龐德) . 他們三個都是會耽溺於情仇、會被情緒左右理智的人, 也是從16世紀到21世紀的壞蛋們打情報戰時會優先攻心計誘的對象. Vesper在為了愛情出賣情報後, 在大我小我不可得兼下, 求仁得仁, 自我了斷於水牢中; 失去愛人的龐德卻承繼了愛人的衝突命運, 但龐德沒有一味自怨自責, 而像剛烈的托斯卡般, 以帶罪之身還要直闖虎穴, 以滿心仇恨激烈地反抗命運.

托斯卡最終未能保得男友的性命, 最後在羅馬天使堡 (Castel Sant'Angelo) 往下一跳追隨男友於地下. 龐德終究超越了這一關, 他拼了命將功贖罪, 以後他仍要拋下Vesper (拋下項鍊) 孤獨地在雪夜裡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