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賞本片，正如同看張曼玉得獎作品＜錯得多美麗＞的經驗，只看一遍往往味同嚼蠟，不知真味何在；直等到再三咀嚼，回甘之樂才源源不絕，嘆賞不置！

比如：張曼玉終於下定決心不再依賴藥物抗毒癮，並將藥品、處方箋悉數拋出黑夜的車窗外；鏡頭跳至車外，我們遠遠目送，電車「轉了個彎」───兩者間可作何聯想？


品題

咖啡，其味不多種，品飲者感受萬千：有人以之遣興當作一種幸福，有人刻意不糖不奶只偏好任性的苦澀，有人小心節制，一天一杯以防骨質疏鬆流失，有人縱情酗飲而嚐盡深夜獨醒之況味。

咖啡之於人生，豈可單純以廣告常美化的浪漫意境來窄化它？

片名取斜玉旁的「咖啡」字形而不用較舊的口部：是依從女主角的時代感，有新潮自我標立的象徵？或者，取其純粹之堅持，溫潤之平實，不論是品味人生或觀賞本片皆不宜只從感官出發───從精神層面，也能玩賞咖啡所提煉的時光醇濃？


第一鏡

請看第一個鏡頭：不知是清晨或黃昏，天光微醺，電車纜線與縱橫向前的軌道一同引導乘客快速回家或離家。鏡頭如夜幕如閉目般，漸漸黑到不可見……


電車，載回了倦遊的女主角，卻載不回以往父親愛嬌全屬的小女兒，也載不回阿肇原本以為可以長治久安的男女「好友」關係（她竟懷了別人的孩子！）。世事往往如此：比如，當我們目睹電車疾馳過畫面，滿以為那是當下，短暫中，一切仍可穩穩掌握住，那從過往到當下的一切。按理，在短暫時光裡，任何事不應該有變，或沒有可能轉捩成鉅變。


而侯孝賢此片，彷彿接續小津對日本社群的精密觀察。素好簡練的他快人快語，僅以女兒的一句話：「我懷孕了，但我不會結婚」，一舉終結了開場以來靜好的氛圍；而又在說完這句話後，繼續呈現人事物的原軌運作（如預定好的闔家掃墓、女主角和以前一樣上咖啡店、參加與日俱增的故人葬禮）。編導試圖以此單一事件來檢驗、來證明：小津以前點點滴滴說「日本在變」（其實是整個世界在變），是否虛言過甚？

而結果，時光不同於咖啡，變味自然是肯定，而且比小津以往所見更加不遑多讓。試想，「先上車」的女方竟放棄要求男方補票的當然權利？在傳統家庭中，身為父母對此還無從置喙！小津那年代的親子互動或女權提昇，又何至於烈變到這步田地呢？

不過，侯導和小津一樣溫柔敦厚，片中洋溢溫柔的親情友誼，甚至是有些刻意在鉅變後，原封不動地「保鮮」著──可是，循著女主角四處採訪旅日的臺灣音樂家江文也的足跡，一步步、一幕幕，日本人事物的今昔已完全改貌了。君不見開場第一鏡，電纜長線橫貫畫面，一道道銳利切割著原本完整崇高的天穹？儘管江文也的音樂依然美好，當年他可能走過的拱橋，楊柳依然嬝嬝娜娜垂侍著。

然而，倥傯的腳步是不思不想的，還是喝每天必喝的咖啡、欣賞老天爺慷慨揮毫的晨曦夕照，電車還是一站一站地巡禮人間現世，一站一站地，斬截、啣接無量數的因緣聚、和散……

第一鏡的提示貫串了全片。



最後一鏡


阿肇電腦描繪的電車盤纏疊沓，現實裡真個存在！最後一鏡，鐵道三層，高低上下、方向迥異的電車竟然同時間交疊通過，卻又是不遲疑、不沾滯，不稍作留戀，各奔前程去也。

人生中的偶然交會，若有光芒傾心交付，你我可能，永遠寶愛不忘？

不知啊。

若仍要問，去問車軌下無聲流去的那渠時光的忘川或記川，去問溝渠兩岸新舊對峙又相互凝視的高樓矮舍，它們都是車中人的見證，見證時光的倒影在停駐清閒間，乘客上下、杯中起伏，即使是愚騃的童話也彷彿，一頁頁可鑑、一夜夜可解……

最後一鏡，總括全片要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