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迪遜之橋 --- 你可否見識過那美麗？

久聞《麥迪遜之橋》大名，最近終於得見此片。

這部電影的男女主角，克林伊斯威特和梅莉史翠普，一直是我很喜歡的兩位演員。前者是許多人心目中永遠的西部硬漢，兼執導演筒後也有亮眼成績，兩度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雖然前期口碑票房不佳，但從《殺無赦》開始，好像被貫通任督二脈似的，作品幾乎部部水準之上。至於梅姨，這位當今演技派女星的第一把交椅，自然不需多說，縱橫影壇數十年，似乎沒有角色難得倒她。

看兩位堪稱國寶級的老牌影星在 1995 年精彩對戲，實是美好享受。我彷彿乘著時光機回到了當年，筆電的螢幕如機艙的窗戶，透過它，這段唯美浪漫的中年之戀，就呈現在我眼前。


《遠方吹來的風，鄉野間的花朵》

克林伊斯威特在片中飾演一位國家地理頻道的攝影師若柏，因工作關係走遍世界，飽覽各式各樣的人事物風景，經歷過許多有趣的事情。雖已過中年，但依舊瀟灑挺拔，深邃眼眸裡似乎潛藏著無盡的神秘感與藝術氣息。

梅莉史翠普所飾的芬琪卡，則是個義大利裔的婦女。婚後隨著丈夫搬到愛荷華州的麥迪遜郡，本來從事教職，後因照顧子女而提早退休，空暇時刻協助經營農場。在這個平凡僻靜的鄉下小鎮，與家人過著簡單的幸福生活。

一個天涯浪人，一個鄉下農婦，這兩位年紀相加超過百歲的人碰在一塊，竟撞出絢爛的愛情火花。儘管不久後隨即失去耀眼星芒，那把愛情之火卻在彼此的內心深處，漸漸轉化為小小但確切的溫暖微光，陪伴雙方直至生命最後一刻。

事實上，這部片的劇情一句話便足以概括，但它之所以能夠成為愛情經典，在於「角色的對話與互動」極其深刻細膩，令人咀嚼再三，回味無窮。

電影一開始，芬琪卡對即將出遠門的丈夫說，香菸不要再抽了，可是，在若柏的車上，她卻接受了他遞過來的香菸。這個微不足道的舉動，暗示芬琪卡對若柏有著一定程度的好感，因為在喜歡的人面前，許多平日奉行的個人原則常會自動消失。而且，在兩人閒聊時我們也明顯發現，並進一步地肯定，他們對彼此好奇，例如：

「告訴我，你住在艾荷華多久了？」

「所以，你誰也不認識就在那地方下了車？」

就像這樣，數次在對話中明明對方問了問題，自己卻沒有回答，而是直接又拋出問題。也就是說，想了解對方世界的好奇感，遠勝過於談論和介紹自己。這種下意識傾向所透露出的訊息，意味著兩顆陌生的心正在互相吸引、迅速靠近。這也證明了，心動並非年輕人的專利，人生充滿各種預期之外的可能性。

於是，我們看到芬琪卡彷彿回到少女時代似的，在遮蓬橋上透過間隙，瞄著正在調整鏡頭的若柏，還對貼心摘了紫色花束的若柏不自覺開起玩笑。回到家，更在房間窗簾後面，瞥看草坪上沖涼的若柏，並對此莫名感到不好意思。夜裡，芬琪卡就像任何一位陷入熱戀的女孩一樣，戴起耳環，對著鏡子端詳自己，彷彿是在確認自身魅力並沒有隨歲月而逝。

被愛神箭簇射到的她，在睡前還按捺不住衝動，寫了張「邀請明日共進晚餐」的紙條，特地開車貼在遮蓬橋上面。沒辦法，在那個沒有手機、沒有 Line 的年代，想要聯繫對方只能如此克難，但這舉動以現今眼光看來，卻出奇浪漫。對了，那晚，我甚至不小心注意到芬琪卡竟然戴著耳環睡覺呢！

接下來事情的發展，相信曾經談過戀愛的你我都能預料和體會。芬琪卡為了和若柏見面，久違地買了好幾套洋裝。女為悅己者容，實是千古定律。那晚的餐桌上，兩人隨意聊著話題，分享彼此對於各種事物的看法。沒有太多高潮迭起的劇情(也不需要)，就只是陷入愛情的兩人，自然而然地不斷交換著想法。

我想起《愛在黎明破曉時》和《愛在日落巴黎時》這兩部愛情經典的男女主角，在電影裡從頭到尾也幾乎都做著相同的事情：「聊天」。我想，這似乎就是懷著若有似無好感的男女，典型的相處風景吧。

「事情總會改變的。」

「總是這樣，這是自然法則。人多半害怕變化。對改變有信心，就不會難過。世上可信賴的東西很少。」

看著兩位中年男女談論彼此的人生和價值觀，對我這毛頭小子來說，是挺不賴的受用時刻。芬琪卡在若柏的旅行故事裡，和他這個人身上，找到平凡生活所欠缺的那份新鮮感和熱情，透過他的生動描述，她彷彿瞥見一個全新世界。

另外，對早習於四海為家的若柏來說，芬琪卡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和依賴感，確切的直覺告訴他，這段感情一旦錯過將不復見。

此時此刻，我腦中突然出現這個畫面：「一朵習慣靜止的花，遇上遠方吹來的風，那風中的迷人氣息，讓它幾欲乘風而去。一陣居無定所的風，拂過荒僻原野，與某朵清麗的花交疊一起，剎時間，竟捨不得往前飄去。」

然而，隨著兩人愛意愈發濃烈，我卻逐漸不安起來。一方面時間轉眼而逝，李察與小孩的歸期將至，一方面芬琪卡對若柏的愛，始終伴隨不時襲上心頭的罪惡感。這段彷彿走鋼索的戀情，到底會通往何處呢？或者說，會怎麼結束？


《確切的愛，一生只有一次》

電影最打動我的場景之一，是最後一夜芬琪卡和若柏在廚房餐桌上的對話。在那個周圍皆是黑暗、只桌上亮著兩盞黃澄燭光的空間裡，臉頰被溫暖光暈烘照著的芬琪卡，對一旁的若柏這麼說道：

「女人決定結婚生子時，她的生命一方面開始了，一方面卻結束了。生活開始充斥瑣碎的事。你停下腳步，待在原地，好讓你的孩子能任意來去，當他們離開後，你的生活就空了。你應該再度向前，但你已忘了如何邁步，因為長久以來都沒人叫你動。你自己也忘了要動。」

這番話芬琪卡很可能從未對丈夫或孩子說過，但它卻是婚後女人心靈深處的真心話。我想起我的母親，或者說全天下的母親。她們，不都是這樣嗎？

在正值青春夢幻的年紀，嫁作人妻，成為母親，從此如詩如畫的少女情懷被剛毅堅強的母性取代。這些偉大的女性們，犧牲自己的夢想與追求，把時間奉獻給子女和家務，無怨無悔地鎮守在家庭的中心，成就了外頭打拚的丈夫與正要發光發亮的下一代。

芬琪卡何嘗不想隨若柏而去，只是她是李察的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李察儘管木訥寡言，但這些年對她那麼好，她如何忍心重重傷他？而面對一雙正值青春年少的子女，她也得扮演理想的典型儀範，陪伴他們長大成人。因此，對兩人來說，這場愛情或許只適合收藏在內心角落的盒子裡，以尚未崩壞的美好模樣完整封存。

「我想說這一次，我從來沒這麼說過，這樣確切的愛，一生只有一次。」

轉身離開前，若柏對芬琪卡說了這句話。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這樣確切的愛，一生只有一次。」姑且不論這句話有無道理，至少它在往後幾十年間，成了若柏與芬琪卡兩人記憶深處的溫煦陽光。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家務事裡，在獨行天涯的漫漫長路上，這段曾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短暫卻深刻的愛情，對彼此來說，已經是上天的恩寵。

因為有許多人，終其一生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美麗。

而且，「無法擁有」或許反而是愛情之所以能夠「完美無暇」的條件。

就像鐵達尼號裡的傑克與蘿絲，若當時兩人都得救，在大西洋的彼端共組家庭，搞不好最後因價值觀不合而分開。誰曉得呢？無論如何，故事在這些後續事件來不及發生前就被冰封起來，愛情剛好得以停在最美的時刻，也才有其價值，成為溫暖心房的重要記憶。如果芬琪卡真隨若柏而去，或許就像她所說的，終身都會被深深的罪惡感啃蝕。故放手，也許真的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吧。

再說，到頭來，我們到底能「真正擁有」誰，或是什麼呢？

芬琪卡說道：「我明白愛是無從捉摸的，是絕對而純粹的神秘，若柏和我如果真能廝守，感覺反而會消逝，李察和我若分開，我們共有的也會消失無蹤。我真想跟家人分享我的經驗。但要是那麼做的話，生活就會變了。別人是否見識過那種美麗呢？」

或許，我們所能擁有的，只有說不出口的秘密，和藏在心底的回憶吧。

片中另一場令人揪心的戲，是兩人分開過幾天之後，芬琪卡在滂沱大雨中看見若柏的那個片段。她發現他站在雨中時，一開始非常驚訝，接著是數秒的凝視對望。短短幾秒鐘，兩人視線間彷彿流轉千言萬語。最後，他們交換了一個臨別的微笑。那笑容代表著感謝、祝福，抑或是惋惜呢？

後來車子開動了，若柏的小貨車剛好停在李察的車子前面。芬琪卡看到若柏傾身打開抽屜，拿出她送他的那條十字型項鍊，繞掛於車內的後視鏡。那舉動似乎在告訴芬琪卡，他會永遠把她放在心裡。深受感動的芬琪卡，右手緊緊握住門把，她有好幾秒鐘的機會，可以用力往下扳，推開門，奔到若柏的身邊。但在自己與家庭之間，她終究還是選擇了後者。

「我心裡有話卻不能說，我錯了，若柏。我不該留下，但也不能走。我要再說一次為何不能走。請再告訴我一次為何我該走。我聽到他的聲音在回答，這樣確切的愛一生只有一回。」

隨著丈夫的臉遮住了若柏遠駛而去的貨車，淚眼婆娑的芬琪卡，忍住洶湧滿溢的激動情緒，只能把頭別向窗戶。那次離別，是她生命中最後一次看到若柏。這是兩人四天短暫纏綿的終點，卻是往後人生恆久信念的起點。

那座麥迪遜之橋，則是證明這段愛曾經發生過、不是幻影的永恆紀念。


《一半一半的愛情哲學》

除了若柏與芬琪卡的經典愛戀之外，這部片還有許多令人玩味之處。

例如，替母親辦喪事的兄妹兩人，一開始由於性別與婚姻狀況的差異，對母親這段「中年韻事」抱持著不同的看法。不過到後來，他們也跟身為觀眾的你我一樣，能夠體諒並進一步思考「婚姻、責任與愛情」之間的問題。芬琪卡直到離開人世後，都還能教導這對子女人生的道理，讓他們變得更好、活得更快樂。真是不簡單阿。

至於李察到底知不知道這段感情呢。應該知道，但裝做不曉得吧。在那個風吹草動人盡皆知的鄉下地方，我想完全被矇在鼓裡是比較難的事情。以此看來，若李察真知曉，那麼他不也做出了犧牲妥協嗎？因此犧牲妥協的何止芬琪卡一人呢？寫到這裡，不禁想起前陣子有對結縭七十多年的夫妻，當被問到婚姻長久之道時，回答：「聽一半，看一半。」當時看到報導不太能體會話中含意，現在好像有那麼幾分了解了。

最後，看完此片，我更加確定：「一部電影的好壞，取決於角色和劇本。」人和故事才是關鍵的元素。視覺特效與 3D 畫面充其量只是點綴，那不是電影的靈魂所在，當然也絕非票房萬靈丹。因此，在這個 3D 電影過度氾濫的時代，回過頭欣賞《麥迪遜之橋》這部幾乎不需要特效就足以成為經典的愛情電影，還有什麼比這更享受呢？

=======================================

原文於 純白裡的繽紛
http://www.wretch.cc/blog/No1Kelvin/7822536